沉默的大悲咒

能指,就是字詞。
每一個能指,都指涉所指。
例如,當我說出「漢堡包」三個字,這三個字是代表漢堡包的意象。
前者便是能指,後者便是所指。
當然,日常的溝通並不是這樣簡單。
我每年都會去日本觀賞禪寺,看著地上用沙堆積的圖案,我每次都有所領悟。

當你聽我說出「領悟」兩個字,你可能會猜想一大堆與領悟相關的所指,如頓悟、智慧、悟出真理,但你不能確定的是:你所理解的「領悟」,是否就是我所指的「領悟」呢?
由此可見,每個人都是孤獨的,就算你站在我身旁,我也不能讓你明白我心底的「領悟」;我只可以盡力用語言陳明我的「領悟」,但你仍不能進入我真實的「領悟」。

能指與所指

同一種經驗,我作為一個香港人,會用「領悟」這個能指去指認這一種體驗,但一個日本人卻會用不同的能指。
由此可見,能指與所指其實並沒有必然的關係。所有能指都只不過是文化的產物。而一個民族對能指的選取,正正反映出一個民族的價值觀。
假如我生活在一個城市,城中的人只懂賺錢,對於形而上的東西很抗拒。我的成長經驗中,可能從沒有接觸過「領悟」這個能指(或接觸過,卻並不真的明白)。我縱使有領悟的體驗,但我卻不能用語言去命名。我可能淚流滿面,卻不能說出個所以然,因為我缺乏了相關的能指。我可能不敢向別人分享我的「領悟」,因為我也不知道這「領悟」究竟是什麼東西;又或我真的懂得用「領悟」這個能指替經驗命名,但我知道這個能指指向「無病呻吟」、「曲歌和寡」等所指,於是我便把經驗藏在心內,沒有與真正的所指連繫,形成拉岡所指的潛意識。
心理分析所說的潛意識,是指人被語言系統宰制,真正的生命不能透過語言現身。
在日本的禪寺,有西方人在默想生命,但太多數中國人只顧拿著相機或手提電話,拍低眼前的一切,他們只想回國時向別人證明自己去過這個「景點」。因為「景點」這個能指,世界消失了,禪寺也消失了。這些人,其實並沒有真正進入禪寺,進入禪寺的是他們的親戚、朋友和同事。

禪與生命的頓悟

每次去參禪,我都是一個人去的。禪不是一種宗教,而是對生命的一種頓悟,我們都活在自己製造出來的小宇宙(由能指堆積的世界),而忘記了我們是「棲居」在世界中。我們把世界轉譯為自己一廂情願的符碼,而忘記了生命真實的經驗。
禪寺中的圖景都是由沙堆和植物築構而成,沙和植物是比較原始的「物」,我們不容易把沙和植物翻譯成能指。就如沙堆上的一顆蒼松,因為它是有生命的,亦屹立在那裡好一段歲月,我們無力或不容易把它翻譯成「樹」的能指。正因為走出了慣常的語言論述,熟悉的主體崩解了,接著而來的是一種羞恥的感覺,不是我在看樹,而是樹在凝視著我,看到自身走到今日似人非人的光景……我所說的頓悟,大概就是這一種意思。
禪,是一種看的藝術,瞥見生命的實然。而這一種瞥見,卻可以使我們不致患上精神病,因為大部分精神病都緣自我們一廂情願的生命論述,直至與生命打照面,才發現這論述不堪一擊。

快樂,誰去定義?

我成功,但我快樂嗎?我擁有金錢,但我快樂嗎?我擁有別人眼中的幸福家庭,但我快樂嗎?擁有這些,我應該很快樂,為何我感受不到呢?身邊的人告訴我:你比上不足、比下有餘,你應該要滿快樂。但對不起,我真的不感到快樂。這是我不少案主的心靈寫照。
我們所理解的快樂,究竟誰去定義呢?「快樂」這個能指真正指向的,可能只是一堆社會期望,而不是指向我的真實知覺。我可能很不快樂,卻找不到相關的能指去彰顯這種知覺,於是我是採納了社會對快樂的定義去理解自己,以致我錯誤定義自己的生命很快樂,其實並不快樂。
當「快樂」這個能指被寄劫,我們是無法接觸自己真實的感受的,我們以為自己一直很快樂,直到死寂在我們的心底蔓延,我們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自身很遠、很遠。

能指與所指背道而馳

我哭,但沒有眼淚,因為我所理解的哭,也是別人告訴我的。這是人生的悲哀,我知道我悲哀,但我沒有能力去悲哀。抑鬱症其實就是這一回事,能指與所指背道而馳。
你可能會問:悲哀這種情感不是與生俱來嗎?為什麼我沒有能力去悲哀呢?你說得對,悲哀是與生俱來的,但悲哀不是沒有內容的,悲哀是有所指的,「所指」必須透過語言的編碼才能現身,才能與生命一直經歷的東西「相認」,才能哭個飽,才能真正渲洩情緒。
所以,你以為你懂得悲哀,但這「悲哀」其實只是世界對悲哀的理解,而你悲哀的「所指」卻在他方,所以才會抑鬱。抑鬱,因為身體的知覺伸張不了,要「伸」的地方卻永遠接觸不到。
能指與所指,對某些人來說,如地獄與天堂的距離,如沉默的大悲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