強迫症III

任何語言都是一種閹割。
身體的知覺不等於語言。強迫症患者就是拒絕被語言閹割,覺得任何語言都是一種誤解,於是拒絕表達、拒絕對話,只是把知覺停駐在身體,這些未被排解的知覺最終演變成各種重複的思想與行為。
強迫症患者以為可以得到絕對的自由,但最終卻不自由。
強迫症患者不單被重複的思想與行為折磨,更容易被迷信擄獲;只要出現任何符號與強迫症患者累積身體的知覺吻合,他們便會有種被神聖觸動的的感覺,被相關的符號擄獲。

有沒有試過不能做決定,左思右想,但在過程中出現某件特殊的事件,你便認定這件事件是一個兆頭,於是你便做了決定,但最終卻發現這決定是錯誤的。
所以,拒絕被語言閹割,反而容易被某種秘密語言所誤導、宰制。

社會與閹割

社會只適合被閹割的人居住,但這種閹割,其實是必須的。
教育是一種閹割,文明也是一種閹割。
真正的教育,除了增進知識,更是學習將自己的渴望化為語言。
但這不是嘩啦嘩啦的教導小朋友:
「你要有自信,不要怕,盡情表達自己!」
這是野蠻人的教育方式。真正的教育講的是教養(culture)。
教養,是用規範的語言去表達自己,讓知覺進入規範的語言。
這徹頭徹尾是一種閹割,但這是必須的。
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:沒有一種語言可以真正代表自己。
但人自母胎來到這個世界,沒有語言,根本不能理解自己、表達自己。
沒有語言,人只淪為一頭暴獸,什麼狂躁、什麼抑鬱,其實都是在進入語言的過程出了問題。拒絕語言、缺乏語言,身體只會乾著急。
進入語言,會損失部分生命;但沒有進入語言,損失將更多,甚至可能失去整個生命。

父親與閹割

與父親為敵,最終也會受到咒詛。
心理分析所指的父親,是一種語言的功能,一個被稱為「父親之名」的親密他者,你透過認同這S1,開展自己的生命論述,進入像徵界。
拉岡認為,所有嚴重的精神病,都和「父親之名」被否定有關。
且聽聽拉岡的徒弟Jacques-Alain Millier怎麼說:
「沒有父親之名,便只有混沌
混沌是因為離了律法,像徵符號於是沒有秩序
沒有父親之名,便沒有語言,只有牙牙學語
沒有父親之名,正確說法,是沒有身體
只有肉體、生物、物質、影像
只體會到有事件在身體中發生,事件在摧毀身體、攻繫身體
沒有父親之名,就只有『沒有身體』
唯有擁有父親之名,才擁有身體及明白什麼是身體以外」
雖然父親之名很重要,但拉岡所指的認同「父親之名」,並不是毫無保留的去認同。
只有那些精神緊張的人,才認為「父親之名」所代表的律法是金科玉律,必須完全遵從。
我們應該視「父親之名」為一種語言參考庫。好的父親為你的知覺與行為提供了參考的論述,讓你有能力用語言去表達自己。
你可以去修正、去反省、去改寫,讓語言更貼合身體的知覺,而不是全盤接受「父親之名」或否定「父親之名」。

父親與欲望

什麼是一個好父親?拉岡的回答是:懂得去欲望女人的父親,才是值得尊重的父親。
即是說,父親除了教導孩子如何表達自己,更重要的是,教導孩子辨識自己的欲望、表達自己的欲望。
但大前提是,父親有沒有自己的陽具呢?父親愛自己、愛別人、愛世界嗎?還是只是苟延殘喘呢?如果缺乏了欲望,語言便只淪一種描述事物的工具,而不能彰顯生命,活但不是真正活著。
陽具只是一個比喻,陽具作為伸張欲望的工具,一直受到古民族的崇拜、推崇。但現代社會強調男女平等,於是貶抑了陽具的價值。
佛洛伊德非常強調陽具的重要性,認為是否擁有陽具主宰著男與女不同的心性發展。及至拉岡,拉岡放棄了男性中心的觀點,他認為陽具能發揮作用,只是因為它在語言系統中標記我們的欲望。我們說話時的抑揚頓挫,在拉岡眼中,便是象徵性的陽具在發揮作用。
我們說話時一句接一句,每句話都由能指組成。當一句話接上下一句話,如果第一句話出現某些欲望的能指,第二句便能緊接著第一句話的欲望,繼續編織下去。但如果第一句話的所有能指的價值都一樣,第二句便缺乏了個人重點,只是按著社會建構的論述,繼績說下去,如此這般,我們便與自己真正的欲望失去聯繫,在說空話。

能指與分裂

拉岡認為人的分裂,是由於欲望被社會的能指寄劫所造成。
即是,語言自己在說話,而不是人透過語言去表達自己。
所以,認同父親之名,不單是認同父親的語言系譜,更是跟隨父親的象徵陽具,透過語言展示自己的欲望,這才是父親之名的真正價值所在。
一個父親能否發揮父親的作用,不是單憑他的權威,而取決於他是不是一個熱愛生命、愛身邊人的人。孩子代入這個充滿欲望的能指,才能展開生命的論述。
佛洛伊德其中一強迫症病人叫鼠人,鼠人的父親是怎樣的呢?他的父親為了金錢,竟然放棄所愛,去娶一個富家女為妻。鼠人的父親可能很會說話,但他卻是個徹頭徹尾的閹人,他不是一個有能力行使自己欲望的人。
鼠人的父親可能可以教兒子替事物命名,但他卻沒有能力幫助兒子建構反映自己欲望的能指鏈。
如果口口聲聲說愛,但在重要關頭卻放棄所愛,愛這個字又有什麼意思呢?如果語言不等於真實,說話又有什麼意思呢?
這撼動了說話的基礎,因為真正的說話是反映說話者的欲望,但鼠人的父親卻言不及義,鼠人開始懷疑父親說話的權威,這大大影響了鼠人認同父親的過程。
當鼠人不能認同父親的S1,接著又怎能建構說話的能指鏈呢?於是每次說話,S1的位置彷彿鬆動了,說話於是便軟弱無力。

說或不説

說或不説,這是不少強迫症患者遇到的問題。但欲望停頓在思想中,卻變成停不了思考,演化為各種強迫性思想,卻無助於付諸行動。
為什麼不能付諸行動呢?因為鼠人的能指鏈是不完整的。原本是S1……S2……S3……S4……S5,但由於鼠人否定父親的權威,否定父親替他的命名,於是只剩下S1……S2,不停的S1……S2,卻永遠不能抵達S5的位置。沒有完整的論述,又怎可以起行呢?
強迫症患者以為可以透過思想去解決遇到的問題,但他們不知道的是:問題不在於思想,而在於最初的命名出了問題。如果你在父親身上只承襲了S1……S2,無論你怎樣努力去左思右想,你也不會去到S5的位置。你的表達是不完整的。很多人以為自己已經說出心底的渴望,但渴望其實是要透過能指呈現的。S1……S2與S1……S2……S3……S4……S5表達的是同一東西,但效果卻大異其趣。
在拉岡眼中,欲望可以有兩種呈現方式,一是要求(demand),另一是欲望(desire),前者是一個人的呼喊,後者是有他者的。S1……S2是要求,而S1……S2……S3……S4……S5則是欲望。
鼠人的父親只懂給鼠人下命令,要鼠人努力溫習,卻從來不會問鼠人究竟想怎樣?鼠人的父親死了很多年,鼠人卻有一個奇怪習慣,就是每逢深宵時份,他溫習不久,便會打開住宅大門,幻想著父親回來,鼠人會對著鏡子,拿出自己的陽具,然後自瀆。
這是鼠人尋找自己欲望的方式,但這卻無助於解決他的強迫症,因為不停的S1……S1……是不會抵達S5的彼岸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