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海浪,卻有海岸

溝通

為什麼有些人說了一大堆說話,你卻不知他在表達什麼?

打一個比喻,當海浪沖上岸,便會在岸邊留低印記,形成所謂的海岸線。我們聽別人說話,也像聽海浪拍打岸邊一樣,不單留意每一句話,更是漸漸堆積起對這個人的印象。

但對歇斯底里患者來說,他們說話的方式,不是讓海浪拍打岸邊,而是單純描述岸邊的情況。你很難從他們的說話中築構起對這個人的印象。

「我」,其實是對自己的想像。我們說話時,是基於對自己的想像編織論述。當然,有時我們說話,也是基於欲望的客體,拉岡稱這欲望的客體為object a。Object a不是實物,而是當我們透過語言去表達自己,總有些欲望是不能透過語言呈現,這些不能呈現的東西堆積在想像界,便形成所謂的object a。拉岡認為真正的說話,是圍繞著object a行進的。

但歇斯底里患者的問題是,他們只懂得欲望他人的欲望。即是,眼前坐著的人,說話時並沒有透過對自我的想像或object a去編織說話,而是描述「場境」,主體卻沒有出現。聽一個歇斯底里患者說話,你可以理解他講的每一句話,但你卻總是不能了解「這個人」和他們到底「想怎樣」。

我的比喻是:沒有海浪,卻有海岸。

說話不單是交換資料,而是了解眼前這個「人」,他的觀點與角度、他的欲望。但要達到這樣的效果,像徵界必須與想像界相遇,才會產生實質的意義。例如我說誠信很重要,當我討論誠信時,我的腦海必須浮現我人生中有關誠信的經歷、過程中的陷落與失望,讓object a成為說話的「骨節眼」,說話才有身體,別人才能透過我的說話,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。

但歇斯底里患者由於對自己缺乏想像、只對別人的內心世界有涉獵,所以說話時總給人空洞的感覺。說話只是「說話」,卻沒有相交,不能讓對方對他產生欲望、別人便不會站在他那一方。所以歇斯底里患者會愈說愈大聲,愈說愈激動,像沒有人明白自己似的;其實真正問題是:主體從來沒有「完整」呈現,讓別人切身體認。

生命是一場充滿諷刺的悲劇。歇斯底里患者因為童年缺乏愛,渴望得到愛,於是才著緊對方,產生歇斯底里的表現;但正因為歇斯底里,他們欲望的方式不是由海浪奔向海岸,而是一躍登上海岸,主體根本沒有機會在說話中浮現,最終遭人誤解,得不到尊重,得不到愛。

我常言道:先愛自己,愛才有出路。所謂先愛自己,就是認識自己,知道自己想怎樣,用說話充盈地表達自己,這樣才可以與別人交流,愛才有出路。但歇斯底里患者卻沒有這份能耐,他們帶著空洞的靈魂去問對方:「你愛我嗎?你究竟會不會離棄我?」所以,歇斯底里患者愛的方式其實是很肉體的,他們要對方無條件含納自己。這種愛充其名只是一種愛的信仰,一種迷戀、一種迷信,只求俘擄別人的心,卻不問關係的內涵。這種愛根本很空洞、很脆弱,難怪歇斯底里患者經常誠惶誠恐、經常歇斯底里地向愛的對象尋根問底,為的是得到愛的「保證」。

其實別人不真正認識你,又怎去愛你呢?沒有海浪,哪會有海岸呢?任何海岸,都是由海浪沖激形成,一點一滴、細水長流,愛其實是可以很溫柔的,愛不必討價還價,我很少向別人要求什麼,但我卻是要別人認識我是個怎樣的人,得到應有的尊重與回應。

我常說:歇斯底里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。歇斯底里患者不由此浪、卻由彼岸去表達自己的欲望,卻要聽不見此浪、居住在彼岸的人去承諾滿足自己的欲望,這實在有點超自然、超現實,有點滑稽。

現在很少人用「歇斯底里」這個名詞,心理學界改為「邊緣人格障礙」去取代,也許是基於對上述心理架構的理解。但我卻認為「邊緣人格障礙」這個名詞其實很歇斯底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