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上的足印

輔導過程中,輔導員經常有一種困惑,究竟感到的意義,是由能指產生?還是由主體主導呢?

這個問題有點複雜,容我舉個例子說明,我們說話時,腦海會產生一個隱約的意象,而說話就是掛在這個意象之上,即是能指順著意象遊走。說話者可能不察覺這些意象的存在, 但當輔導員專心地聆聽受助者的一言一語,便會察覺這些意象的存有。

Jacques-Alain Miller 曾經以traits 來形容這些意象的產生,就如我們看到沙上的足印,便知道有人曾經在此走過。一個人說話有沒有靈魂,其實是指一個人說話時背後有沒有出現這些與生命相關的意象,還是雜亂無章,只是與能指不停搏鬥,漸漸被他者的大論述俘虜,即一般人所說的「行話」,當事人不是在說話,而是只是引述某些曾聽聞的論述,他/她不是說話,而是說話(大論述)在說他/她。

說話的基本單位是能指,說話是由能指組成的,我們每說一句話,都會出現很多能指,而每個能指都會令我們聯想起很多東西。如果沒有相關的意象主導,說話者便很容易走入仄徑。每說一句話,接著便要與這句話相關的能指角力,能指在召喚,漸漸的便忘記了自己想說什麼,迷失於一大堆能指中。強迫症患者經常會出現上述問題,因為強迫症患者很害怕表達自己,於是身體隱藏了很多蠢蠢欲動的知覺,這些知覺寄居在某個能指中,當要說話時,每個能指都有如千斤重,就好像腳步沉進沙堆中拉不出來,最後只好以困頓與沉默告終。腳步沉進沙堆中,即未能吐吶的語言,盛滿意義卻整理不出意義,知識系統就是這樣產生的,強迫症患者是很好的知識製造者,但卻不是很好的溝通者。

強迫症患者因為不能渲洩心中的欲望,便會把情感寄託在「物」與「知識」中,「物」與「知識」是死物,沒有知覺、沒有欲望,與「物」與「知識」角力,一定不會感到失望(但「物」與「知識」只是死物,並不能真正實踐和滿足人類的欲望,所以強迫症患者會重複對「物」與「知識」的追求,上癮而不能自拔)。所以,強迫症患者一定是戀物狂,當遇到與自己欲望相關的「物」,便會抓著不放,或者「物」抓著他們不放,相關的意念在腦海中盤旋,揮之不去,終日活在疲累與匱乏中。

與強迫症患者溝通是很勞累的。強迫症患者不經常提出要求,但當他/她向你提出要求時,他/她便不願妥協,因為這些「要求」其實隱藏了大量訊息,失去它比失去自己犧牲更多,每個「要求」都是一場血海深仇。旁人不理解,以為他/她很執著,其實只不過是「能指」(其實是「物」)背後隱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欲望與遺憾,失喪的靈魂的聚居在這個能指背後、陰魂不散。如此看來,強迫症患者要表達自己,是注定困難重重的,因為每個能指都牽涉很多能指(「物」)的可能性,就如面前很多路標,當時人不知往哪個方向走。要應付這些「思想」(思想是由能指組成的),便接觸不到自己的真正感知,不能表達自己。所以,有人說強迫症患者的語言是死人的語言,其實不無道理。在我的輔導室中,有半數的受助者其實是強迫症患者,常常以沉默和混亂替代溝通。心理輔導是一種苦差,是一種猜謎,不單需要知識,更需要毅力、包容和對人性不息的愛。就算沙灘上沒有足印,輔導員也要相信曾經有人走過,看見某顆沙粒微細的移動,也要嘗試進行分析,引導受助者築構欲望的軌跡,而不只是選擇說出「過分」的要求或以沉默和死寂去殺死自己的生命。

輔導室是學習表達自己的地方。但所謂的表達,不是指人際溝通,而是讓生命現身、欲望現身。但如果我們的生命被大論述寄劫了,說話只是活死人的溝通機器,生命便不能現身,欲望只會跌入了由無念與妄念組成的虛空世界,變成暴烈的情緒、重複的思想、幻聽和幻覺。輔導室的工作,就是幫助受助者重建與自己的關係,但關鍵是說話代表自己,而不是空洞言語或眾聲喧嘩。《聖經》說:「你們的生命是甚麼呢?你們原來是一片雲霧 ,出現少時就不見了。」生命其實只是一種論述、一種念力、一個意象,如果說話胡里胡塗,主體便不見了,說話只會淪為一種解決問題的工具,而不能彰顯生命、彰顯jouissance,不會有喜悅,不會有快感。

溝通是不容易的,經過幾十年的教學與輔導,拉岡晚年崇尚the One,否定溝通的可能,最為人談論的名言是there is no sexual relationship。很悲觀嗎?絕對不是,拉岡七十多歲仍在講學,新想法層出不窮,拉岡只是說出了人間實相,無論我們的身邊有多少朋友、有多少親密的人,我們都是「一個人」活著,事實上沒有人能夠真正明白你心底的欲望(其實也是心底的嘆息),但縱使這樣,我們也要學習表達自己,活出一個人的實相,因為唯有這樣,我們才可以取得心理平衡,不會成為精神病的點心,不會與自己愈行愈遠。

所以我說精神問題從來是一個道德問題,是關乎一個人有多少忠於自己、多少說出自己,而不是任由別人的語言去寄劫,還以為自己很了得;無知與自大實在是精神病的上佳養份,無知是指與自己失去聯繫,而自大則是以想像掩飾與自己失去連繫。但忠於自己,這談何容易呢?人世間最大的距離,不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,而是一個人與自己語言的距離,有什麼東西比這種背叛更令靈魂永不超生、徹底消滅生命呢?但這一念的地獄不是一天建成的,而是由無數的能指的陷落、中間經歷無數道德抉擇才會弄致這樣。你可能會說:我沒有做「錯」,怎會弄致這樣?但捫心自問,你一生人之中,又有多少次做「對」呢?心理分析其實對人有很高的道德要求的。

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堅實(滔滔不絕並不代表生命堅實,口如懸河也不代表生命堅實,虛張聲勢也不代表生命堅實),直至災難臨至,我們才知道生命有多脆弱、多不堪一擊。選擇「生命」,還是滿口時尚廢話,這是內在道德問題,沒有人知道,只有你知道,直至有一天你忽然聽見聲音,有聲音在身體內召喚,腦海似植入了會發出微波的晶片,你才知道你離開「生命」有多遠,但要回頭,已看不到沙上的足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