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之名

人的出生是動物,那時候,人的欲望是由衝動與想像築構而成。

衝動,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;而想像,則是人類最原始的語言。

那時的人,並不能分清想像和真實。

嬰孩想要母親的乳房,他便以為那「乳房」屬於自己,因為那乳房在他的「想像」中出現。

為了不失去那影像,嬰孩不肯讓母親離開半步;因為母親的離開,眼前的影像便分崩離裂。那時主體仍未出現,客體的消逝,等於主體的消亡。所以,嬰孩會不息一切保存眼前的影像,例如攻擊母親,以維持「影像」的完整性。

還看我們的社會,一些八十後拼了命要保存某些東西,其實也有這種心理的意味。他們不肯退讓半步,因為那失去的感覺實在比死更難受。失去這些東西,便失去「自己」。但也許,那「自己」從來沒有出現過,以致令那「失去自己」的感覺成為一種煎熬、比死更難受。

失去一點點自己

生活在社會中,我們每天都要失去一點點自己,並不是每一件事都是稱心滿意的。

如果我們太過堅持己見,根本不能生存下去,因為這個社會從來不屬於一個人,而是屬於集體的。

也許這也解釋了某些抱有理想主義的組織最終走向分裂的原因。其實某些人並不適合加入這些組織,因為他們仍活在「想像界」當中,「想像界」不讓他們游移半步,他們只看見自己的真理,而不能理解和接受別人的真理,因為別人的真理在他的「想像界」之外。

說穿了,即是別人不能擁有自己的乳房,這個世界只有我的乳房,我便是乳房。

活在「想像界」中

我們可以一廂情願的活在「想像界」中,但付出的代價便是要揚棄「真實」。真實撲面而來,但你卻讓真實從「想像」中溜過,於是你的潛意識變得愈來愈大。直到有一天,你聽到背後有人在談你,其實那只是被壓抑的自己——那潛藏的身體知覺被別人的話語激活了,生出幻聽、幻覺與幻見。

所以,拉岡指出「父親之名」的重要性。

拉岡指出,精神病其實是家庭的悲劇,孩子沒有條件成為「人」,因為「父親之名」從來沒有出現。甚麼是「父親之名」呢?就是父親的話語——在精神分析的理論中,母親與嬰孩是互相依戀的,甚至展現亂倫的傾向,母親很享受孩子佔有自己的身體,因為這種佔有燎動起性慾,燃起生命真實的激情(jouissance)。而父親的介入,阻止了母親與孩子互相依戀,也引領孩子進入「象徵界」,即替經驗命名、建立一種論述。

「象徵界」的乳房

以乳房為例,父親的介入(父親給經驗一種說法),令孩子明白到不單有「想像界」的乳房,更有「象徵界」的乳房,明白「我的乳房」不等同於「母親的乳房」,完全的欲望、完全的愛是不可能的。

透過聆聽不同的論述——比較父親的版本與母親的版本的分別,孩子明白到語言只是語言,並不是真實,「真實界」往往躲在語言與影像背後。進入了語言的世界,孩子的生命便有了新的可能。

兩個乳房其實是可以並存的,並不需要消滅別人的乳房,我們才可以生存下去;我們只需竭力追求和實踐自己的欲望,並向別人闡釋自己的欲望,但也要接受別人的欲望不等同自己的欲望,絕對的愛其實是一種病態。

這些看似簡單的道理,如果沒有語言,其實是不會出現的;因為唯有語言,我們才能進行簡單的邏輯運算,才能思考經驗。

欲望的教育

真正的教育,其實不是閹割孩子的欲望,而是讓孩子透過社化的語言,能夠把欲望引向象徵界,學懂表達、伸張,並作出適當妥協;並且明白到,語言從來不能完全表達自己的欲望,適當的運用「想像」,才能活出欲望的底蘊,這是人文和藝術教育的價值所在。

很可惜,我們的教育制度從來沒有讓人學習成為「人」,只是不斷灌輸一大堆客觀的知識。到了孩子要行使自己生命的主權,便顯得軟弱無力,擺蕩於狂躁與抑鬱中;又或只懂躲在夢幻的遊戲機世界或色情世界中,行使那「既定」的主權——在一些別人設計好的象徵邏輯中,滑動自己的欲望,卻沒有和自己的欲望真實相遇,於是愈陷愈深,變成一種沉溺。

拉岡在理論中使用「父親之名」而不是「父親」是有原因的,因為「父親」會叫孩子效法自己,於是孩子只會由一個「想像」跌入另一個「想像」中,從來沒有活出自己;但「父親之名」卻不會把自己看為絕對的,他只是一種功能,讓孩子從自己的說話中,體驗自己生命的種種可能。一個好的輔導員也應當這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