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進生命的黑森林

forest在這條命途的半路上,
我醒轉過來,發現自己身處一座黑森林,
正確的路向已經完全消失不見。
──但丁

想起個人成長,我就會想到《巫士唐望的世界》書裡的一個故事。

作者卡斯塔尼塔這個人類學家遠道到墨西哥的村落,向一個叫唐望的巫士求道。他的朋友最近遇上麻煩,想唐望給他一些意見。這位朋友與一名已婚女子相識,而這女士有一個九歲大的孩子。這孩子是個很難相處的人,他常常發脾氣,對學習全沒興趣,不能專心,不守規矩,更經常逃學。現在這位朋友要和他同住,他不知應如何教導這個孩子。

唐望給予的意見非常古怪。他認為世上最愚蠢的事,就是由父母親自教導孩子。遇到這樣的小孩,父母應為孩子做兩件事:第一,他們須到貧民窟僱用一個樣貌醜惡的流浪漢,最好是年輕的,還剩餘一點力氣的,當孩子不規矩時,父母就打暗號給這個流浪漢,他便從躲藏中跳出來,把孩子拎起,然後打孩子的屁股,唬嚇他。把孩子嚇過之後,父母便要幫助孩子重建信心。這個步驟重複做幾次,孩子對世界的感覺和印象便不一樣。

到了孩子學會自制之後,父母便進行第二個步驟。他們要想辦法找一具孩子的屍體,然後把孩子帶到那裡,讓孩子觸摸屍體,除了肚子以外甚麼部分都可觸摸,從此以後,孩子的生命便會得到重新。

這是一個印第安巫士的古怪想法,聽起來有點荒誕,但從事心理輔導工作多年的我,卻覺得他的古老方法甚有見地。我曾見過不少男人努力工作一輩子,過著安分守己的生活。在別人眼中,他關懷妻子,疼愛孩子,是個不折不扣的好男人。但到了生命中站,他竟瘋狂地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年輕二十年的女孩子,那種感覺使他如獲新生,他從規律的生活甦醒過來,哭著說要放棄家庭,尋找真愛。這些個案屢見不鮮,究竟是甚麼力量使他放棄安穩的生活?那個平凡的女孩,究竟有甚麼魔力,使男人著迷?

我也見過這樣的少年人,在家中,他從來是沉默、乖順的孩子,在學校亦非常守規矩,從沒有欠交功課。有一次他跟隨老師到野外宿營,出營後竟變得精神迷亂,被精神科醫生診斷患上精神分裂症。他的父母無法解釋這突如其來的轉變,只有推斷他在野外碰見遊魂野鬼。我接觸這個個案已是十年前的事了,但在我內心總存著一個疑問,是甚麼力量使他的靈魂消失?

安全的自我意識

當我讀到《巫士唐望的世界》的故事,我深信在我們意識範圍外,藏著一些力量,這些力量可以扭轉生命,奪人魂魄;只是在這個高舉自我的世代,我們眼中只有自己和自己所擁有的一切,而忘記了這些力量。我們都活在安全的意識範圍內,我們不願承認這些力量的存在,我們深信科學能最終克制這些力量;但我的臨床經驗告訴我,這些力量並沒有消失,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出現。

原始人比我們更熟悉這些力量,那時候的人活得比較謙卑,他們的「我」沒有現代人的「自我」那麼膨脹,使他們看得見力量。神話故事和宗教儀式,都是讓族民紀念和尊崇這些力量,並以敬畏的態度侍奉這些力量。《巫士唐望的世界》裡那個頑劣孩子遇到的問題是,他的意識只充斥著那極度膨脹的自我,所以他目中無人,任意妄為。唐望安排一個醜陋的流氓伺機偷襲他,就是透過驚嚇,刺破他的自我,為他的自我打開一道窗,好讓世界能進入他的生命。

成長,其實是個不斷挫敗自我的過程,也是透過這個過程,我們死心塌地安然居住在自己的肉身之中,接受一己的命運。在這個叫生命的場上,我們並不能走得太遠,背棄自己的過去,就只得過著靈魂漂泊的生活。年輕人的反叛行為,其實是對生命作抗議,但那股躁動並沒有對準目標。在派對上做個不文的手勢,或語言上問候別人的母親,我認為是廉價的抗爭,因為並沒有對準目標。《巫士唐望的世界》所引述的那個年輕人,也許他心底的自我在躁動,但這一切都是在我們的潛意識發生的,我們隱約感覺到心底深處那股黑暗力量,但卻無以名之,只得隨著這些力量在盲動。那個流浪漢的偷襲,使年輕人從混沌的意識中驚醒過來,和這股力量面對面,不得不面對己底生命的黑暗。其實,那個流氓就是他心底恐懼的象徵,這個安排猶如一個古老的宗教儀式,招聚亡魂,那個流氓把他心底的恐懼,狠狠的拖出來。他必須從生命的盲動中驚醒,明白到胡亂反叛並不會真的扭轉命運;不能一廂情願的,以為狂妄自大便能驅走生命的黑暗。其實他要做的是進入生命的黑暗森林,在那裡迷失,悲傷失望,步出森林之時生命便不一樣。

自我膨脹的現代人

我相信,歷史上從沒有一個時代像現在的人那樣,他們的心靈版圖大部分面積,都被一己的「自我」佔據。我們都把自己看得很重要,但每個人都很自卑,因為我們都失去了更大的宇宙版圖,來衡量一己的價值。今日人們的成長問題,我認為很大程度源於走不出自我。每一個民族都有一個責任,就是把孩子帶到地上來(即「向下成長」,下幾章會再詳細討論這個概念),引導孩子走出自我,融入社會,並學習尊崇影響生命的「力量」。

為甚麼我們的孩子不肯成長?我認為有兩個原因,一是因為我們的世界變得愈來愈醜陋,根本吸引不到孩子走出安全的自我,進入世界;今日的父母只顧營營役役,對生命沒有盼望,亦缺乏遠象,孩子便長期居住於自己狹小的自我空間。另一個令孩子走不出自我的主要原因,是孩子缺乏進入森林的技能,很多古老民族的「成年禮」中,其中一個重要環節便是施行割禮,令孩子蒙受極大痛苦和屈辱,然後把孩子帶到族中的巫師或長老中,學習群體捕捉打獵的技巧,並銘記民族的歷史和傳說,孩子才能成為社群的一分子。巫士唐望的教誨,也是類似的成長儀式,讓孩子和「力量」接觸,孩子才會找到一己在宇宙的位置,才能學會謙恭而不張狂,可惜我們離開了這些「力量」愈來愈遠。

有一次我和朋友一家吃飯,他有一個三歲大的兒子,他向我抱怨說,孩子總不能專心吃飯,要花很大心力才能驅使孩子嚥下一碗飯,我對他說:「孩子吃少一餐,是不會餓死的,孩子喪失了求生的本能,才是最大問題。」餓了要吃,是人類的本能,根本不需要後天培養的;可是父母太緊張孩子,令孩子誤以為吃飯是為了父母,於是便感受不到內裡的飢餓和渴求,和「力量」失去聯繫,於是形同廢人一個。我的朋友對孩子的愛,很大程度是基於恐懼,但唐望說:「嚇唬從不傷害人。真正傷害心靈的,是有人總騎在你背上打你,告訴你甚麼可以做、甚麼不可以做。」

如果父母狠心一點,當孩子不珍惜吃飯的時間,到了時候便收拾碗筷;到了夜晚,孩子的肚子咕咕作響,他便感受到原始的呼號,原來肉體內有把聲音在作動,久而久之,孩子便會珍惜進餐的時間,自動自覺吃東西。孩子必須學習和「力量」打交道,才學懂怎樣生活,而生命中最大的「力量」是死神。

唐望對卡斯塔尼的朋友的忠告,是預備一個小孩子的屍體,讓那個頑劣的孩子觸摸屍體,他的生命便會重新。我們都在欺騙自己,以為生命會永永遠遠的活下去;很多人都知道自己會死,但大多是頭腦裡的知識,這些知識並不會改變我們的生活態度。唐望要求的,不是帶孩子參觀停屍間,而是要孩子觸摸死屍,這些「肉身的經驗」,才能戮破虛張的自我,不再虛無縹緲,而踏實地在此時此刻生活。

記得十年前我患上了慢性肝炎,我去看西醫,那個醫生對我說:「你要有心理準備,患這些病的,有部分人會在世上消失。」我當時並沒有很大反應,但過了幾天,過了幾年,我的肝仍出現發炎現象,我便問自己:「如果這一刻我要和生命說再見,我有沒有遺憾?」那時開始,我離開了令我厭倦的工作,再想想兒時的夢想,然後一步步在我有生之年,盡力實踐我心底的夢想。十年了,我的肝仍不時出現問題,但如果我要離去,我並沒有遺憾。

不知那個孩子看見眼前的屍體有何感覺?以前的他,死亡可能是很遙遠的事,他或許聽過祖父母的過身,也許他參加過他們的葬禮;但眼前的屍體,他的年紀和自己相約,在他觸摸屍體的一刻,他體內死亡的感覺一下子間走了出來,和他打個照面,不禁不寒而慄。由那時開始,他的靈魂的肉身開始腐朽,他生命的氣焰便漸次消失。年輕人的靈魂是純淨的、輕飄的,這是與生俱來創造的力量在發動,令年輕人比較積極樂觀,看到生命的無盡可能,這是生命的起點引發的思緒;但他也可以從另一端觀照生命,死亡為生命畫上休止符,令生命變得困窘、變得沉重,讓靈魂安處在肉身內,向下紮根成長。

把自我奉若神明

我們以為自己的生命很獨特,但其實每個人都按著相信的軌跡生活,瑞士心理學者容格(Carl Jung,或譯榮格)稱這些既定的生命軌跡為「原型」(archetype),而古老民族則以各樣的神祉去命名這些影響生命的「力量」,並教導子民尊崇這些「力量」。但隨著文明的進步,便以為這些古老傳說只是愚昧的原始人虛構出來的東西,森林中怎會有精靈呢?而各種神祉則被放入神學的範疇,演變為各式各樣的系統宗教。當各種神祉從地上消失,人類便轉而研究自己的內心世界,「自我」於是變得牢不可破、奉若神明。但容格說:「他的神明和邪靈並未消失,只是改換了名字,祂們讓他庸庸碌碌、渾渾噩噩、心緒紛亂,讓他對成藥、酒精、香煙、食物貪求無厭,造成層出不窮、各式各樣的精神官能症。」

我們以為已經脫離了原始宗教的綑鎖,過著所謂現代化的文明生活;尼采宣布上帝死了,但正如容格所言,力量並沒有消失,還看今日現代人的生活,你會發現人們再不相信上帝,卻信仰資本主義,它耗盡了人們早上九時至晚上的時間,剩餘的生命它答應給你盡情的消費及消閒活動。沒有上帝之後,人們的生活再沒有恐懼(再記不起那個黑暗森林),卻滿是焦慮(不知自己身在何方);另一方面,人們只會享樂,卻沒有快樂,因為一切都失去意義。

早前金融風暴,我們的輔導室多了很多生意,很多中層管理人員來見我們,他們神情焦慮,如臨大敵,晚上睡眠也夢見或看見自己被裁撤。假若我們願意再回到那個被遺忘的古老世代,向族裡的巫師求教,巫師或會說:「你人的心給力量掏空了。」他或許會認為有些力量佔據著他的生命。他說得對,但這股力量叫資本主義,它會使人出賣靈魂,祂會使領袖張開口便說「安定繁榮」是社會發展的目標;祂會使父母把孩子送入名校,替孩子選科也講求「實際」。科學與文明趕走了一些力量,卻讓另一些力量進駐。

安全感的崩潰

近年上映的電影「午夜凶鈴」在香港及東南亞非常賣座,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情節,是女鬼貞子從電視機爬出來的一幕,我沒有親身看到,但聽起來也十分可佈;我帶著疲憊的身軀下班回家,一個人對著電視,經過一天的勞碌,我的生命也好像耗盡了,在我最軟弱和孤單的時候,那女鬼從我以為十分安全的電視屏幕爬出,我怎能招駕得住呢?「午夜凶鈴」賣座,我認為因為影片某些影象觸動了我們的集體潛意識(collective unconscious),我們這些被資本主義生活掏空了靈魂的人,過著一些我們以為安全的生活,突然有人從電視爬出來,對習慣事事控制的香港人,是非常震懾的。昔日每個家庭都有個地方擺放神主牌,現在取而代之是電視,那個熒光幕是我們感到最安全的地方,是人們不息的靈魂棲身之所。我們都上了電視癮,那裡是被資本主義蹂躪後最好的避難所,但「午夜凶鈴」的女鬼衝破了我們的最後防線,亂了自我意識建立的安全界線,怎叫人不驚懼呢?

容格說得好,「神明和邪靈並未消失,只是改換了名字。」為甚麼容格所創立的心理學要放棄科學的語言,而以神話故事解釋我們的心靈世界呢?因為容格認為「每一個文明人,不管他的意識發展程度如何的高,但在其心理的深層他仍然還是一個古代人。」容格從與精神病患者接觸的經驗發現,人們的妄想和幻覺,與各個民族的神話故事很相似,而我們每晚做夢,也離不開神話的主要母題,於是他發展出日後影響深遠的「原型理論」。

原來,我們並沒有離開過生命的原始森林,只是我們的「理性思維」和高傲的自我把眾神拒緒意識之外,上文提到宿營回來後患上精神分裂的孩子,便是證明精靈沒有消失的好例證。我們的孩子都習慣在保護的環境中長大,那個孩子也不例外,在他的心靈中,可能只有「家」這個單薄的場景。當他要到野外宿營,在神話故事中,森林和沙漠往往是妖魔鬼怪出沒的地方,他離開了安全意識,步進入了任何事物都能展現力量的場景。孩子去到這樣的陌生環境,在漆黑中、樹影婆娑下,孩子的自我面臨挑戰,恐懼的力量把意識的堤壩沖倒,自我分崩離裂。很多民族都有「失魂」的記載,有些人的靈魂被惡魔奪走。如果孩子的自我意識薄弱,或從未發展出自我,風一吹,靈魂便給吹散,即精神科學所形容的精神分裂境況。

還記得唐望的勸喻嗎?他鼓勵那位朋友聘用一個流浪漢,從漆黑中跳出來,唬嚇孩子。這種儀式,能為孩子的自我刺開一個個小洞,自我變得溫柔和富彈性,當力量臨到,他便能熬得住。但這種重視恐懼,對力量尊崇的古老學問,愈來愈遭到世人遺忘,正如宗教學者Huston Smith所言:「正發生於教育身上的事情,就是它愈來愈向那種以促進我們的操控能力為目的的知識傾斜。我們的操控意欲為了滿足自己的目的而對我們的意識加以剪裁,而我們的教育,則自然而然向這種剪裁靠攏。」喜歡操控,正是幾百年來我們熟悉的自我的運作方式,為此我們付上了沉重的代價,每天被關進精神病院、失去靈魂的人不計其數。

所謂自我成長,從容格心理學的角度來說,是從事事自己控制、封閉的、一己獨大的自我(ego),走向接納不同力量共處共容的本我(self)。我不再是我,而是家庭環境。塑造的「我」;我不是獨特的,而是文化、傳統、人類共同經驗所模造的;生命不是由我控制,而是其他力量(有人說是上帝、有人說是命運、有人說是精靈,容格心理學則稱為「原型」)參與下的產物,生命不是實體,而是角力場。

或許當你不抓緊一棵樹,你會看見一座森林,歡迎進入生命的黑森林。